裴談下令先回大理寺,一具死屍在街頭,只會讓事態愈加失控。大理寺的人馬迅速清理了街頭,等搬走死屍的空地露出之後,只有一群嚇壞的百姓。
回大理寺後,荊婉兒顯然想跟著裴談進大廳,卻被攔在了院外,「大人交代,讓荊姑娘自行回後院休息。」
荊婉兒看著攔在自己面前的衙役,唇邊動了動:「我還有話要跟大人說。」
衙役不為所動。在衙役的眼裡,荊婉兒的身份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。
荊婉兒的雙唇慢慢抿了起來。
沈興文望著荊婉兒,眸中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。
屍體隨後被送進了驗屍房,詳細的驗屍結果自然還需要解剖之後才能定論。可現在仵作就沈興文一個人,解剖這種工作,往常至少也需要兩個懂驗屍的協作。
「屬下觀那位荊姑娘,似乎對屍體倒頗有研究。」沈仵作悠悠然地說道。
裴談看了一眼他,也不知此人是否故意,那臉上的笑容叫人不悅。
「你才是大理寺的仵作。」就算是臨時借調,更應該做好仵作的本分。
沈仵作內心笑了一下,依然對裴談慢慢揖了一下,才轉身離開大廳。
裴縣隨後進來,他原本是負責大理寺上下的布防,可如今,大理寺外滿布的都是金吾衛。
「大人,韋相來了。」裴縣的臉上布滿陰沉。「帶來了宮裡的聖旨。」
負責傳旨的太監站在韋玄貞的身側,眸子有些無情地掃著院子里的衙役,他幽幽冷冷從衣袖裡拿出聖旨打開,說道:「即日起,所有朝事由韋丞相暫代,大理寺辦事不力,失責重大,導致陛下連日操勞病體不安,若再有失職,大理寺從上到下都要一併懲處!」
這個聖旨何止是架空了大理寺的權,更是把連日發生的事都怪在了大理寺頭上。
太監臉上無動於衷,宣完了旨,就冷著臉轉向韋玄貞:「相爺,咱家就告退了。」
金吾衛此刻都站在韋玄貞的身後,氣壓隱隱的壓抑讓人感到不安。
韋玄貞那張俊逸的臉上,忽地輕笑一聲,他慢慢走向了裴談面前,望著他:「裴大人,辛苦了,往後就交給本相吧。」
再客氣的話也掩蓋不了這道聖旨的無情。
大理寺受皇命,和金吾衛一起在大考期間維護好長安的治安,可是出了事,卻全部讓大理寺背鍋,金吾衛,則是開始聽令於韋玄貞。
「這段日子,本相就少不得在大理寺叨擾了。」他微微一笑道。
裴談原本是低著頭,聞言正要回復,忽然餘光瞥見樹叢中,晃了一下。
一角衣裙和繡鞋隱藏在綠葉間,彷彿還能看到少女的髮絲。
裴談慢慢重新看向韋玄貞:「裴某能否多問一句,此事相爺如何打算?」
韋玄貞攏袖,悠悠望著裴談的臉,忽地微微一笑說道:「今日那酒樓夫妻,裴大人為何沒有帶來大理寺審問?」
樹叢中的裙角晃了晃。
裴談目光不動:「他們二人與死者的死,並無直接關係。」
韋玄貞唇邊笑容不變:「斷案要證據齊備,還沒有審,裴大人如何就肯定沒有關係?況且死者是在酒樓喝了酒墜落身亡,這點已是事實不變。」
沒想到還是要把紫嬋兒夫妻牽扯進來。
「此事裴大人就不要管了。不如想一想若結案之後,大人要如何向宮中復命。」
韋相溫文如玉,如此含笑說道。
原先只是在大理寺外徘徊的金吾衛,徹底侵佔了大理寺內部。韋玄貞親自坐鎮大理寺,下令把今日望月樓的所有酒客,不要有漏網之魚悉數帶回。
晚間夜空簌簌,只有裴談的書房點了燈,荊婉兒在林菁菁的床頭驚醒,看著手裡持著燈籠走出密道的裴談。
「大人…」荊婉兒眸子幽深明動,「他們不走了嗎?」
裴談目光從少女臉上掠過,望著床上的林菁菁,唇角微動:「大理寺也不安全了。」
林菁菁被發現是早晚的事,連紫嬋兒夫婦都跑不掉,何況林菁菁。
荊婉兒咬住口齒,「大人,韋相如此做法,難免讓人覺得這根本不像在查案,倒像是…封口。」
把所有相關當事人都關押起來,先不問是否有罪,根源上就像是一網打盡。
少女倔強的神情就像是在不肯低頭一般。
裴談也不是蠢笨如豬,荊婉兒提出來的這些跡象,多少在他看來一樣的有問題。
但一品丞相和三品大理寺卿的鴻溝,不是誰都能跨越的。
荊婉兒姑娘從來都不會那麼聽話,她站起身,「他們把大人架空,就是不希望大人染指這件事,全長安再沒有一個人能像大人一樣願意徹查此事了。」
那那些死的舉子就白死了,連鎖效應,只因死的是平民,便要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
這就是號稱氣象山河的大唐嗎。
裴談注意的不是少女對他的恭維,他只是眼睛垂下,手裡的燈籠映照他的臉孔。
死亡時間,一定是跟生前狀態,密切相關的。如果那個人是用手指在桌上寫字,死後手指淤青的時間,便說明他是在寫完了字以後,直接墜樓身亡。
那個時間,紫嬋兒夫婦沒有殺人時間。
自殺。
自殺事件揭示了科舉的殘酷,中宗為了體現唐室的榮華,所有才子彙集長安,大興的科舉,現在卻成了人命案現場。
「韋相若要壓下此事,必定不會以自殺了解。為了唐室臉面,…他會找一個替罪羊。」荊婉兒貝齒間傳出這幾個字。
還有比紫嬋兒夫婦更合理的替罪羊嗎?
謀財害命,舉子的死和科舉,和大唐都無關。
想想真冷。
裴談望著少女的那張甚至稚氣還尚存的臉面,都說人太過聰明,才會過慧易夭。若發現了真相還不願意裝傻,活在這世上就會每時每刻都受煎熬。
「這件事…大理寺已經無權插手了。」
荊婉兒望著裴談,那神情之中彷彿怔然。
片刻她才揭開旁邊的被褥,露出刻意隱藏在髮絲後的、淚流滿面的一張臉:「那大人,還是先告訴林姑娘吧。」
林菁菁此前倒是裝睡,方才裴談說話之後她在被褥之中顫抖的身體,才被荊婉兒發現。
她想起身,卻直直摔到了地面,荊婉兒來不及攙扶:「林姑娘!」
林菁菁瘦若無骨的手臂,徒然地撐著地面,「大人,不管范郎的案子了嗎?」
裴談從進入卧室起她就已經醒了,方才那種種的話叫她心碎欲死。
「范郎這輩子孑然一身,爹娘俱亡,他活在這世上孤苦,我不能叫他死後也沒個著落。」林菁菁顯然已經木然了,「請大人能將范郎的屍體還給我,我要為他找一塊地方,好好安葬…」
裴談沉默許久:「現在這樁案子已經不由大理寺接管,以後應該會直接交於刑部,到時候,屍體也會交到刑部入殮封存。」
這是正常程序,就如同林菁菁所說,範文君在這個世上早就沒有了親人,即便案件可以大白,林菁菁的身份也根本沒有資格替範文君入殮。
世上還有比這更殘酷的,人死如燈滅,愛的人卻沒資格。
林菁菁在怔然之後,忽然凄然一笑,「既然如此,我也沒有什麼好牽掛,不如去地下陪著范郎,生不能陪他,又豈忍心讓他一個人在那邊孤孤單單!」
荊婉兒同時撲出去,卻只拉住了她的衣袖,林菁菁決然向著桌子撞過去!
因為想親眼看著愛郎昭雪沉冤,心中有為愛郎安葬的念頭才活著,現在這念頭掐滅,林菁菁是一刻也活不下去。
「林姑娘你不要衝動!」荊婉兒臉色也急的變色。
裴談手裡的燈籠丟在腳下,伸手便去拉林菁菁,可他也不是能一步千里的人,加上林菁菁是一心求死的人,那速度快的人反應不及。
一道飛石從窗外飛進,擊中了林菁菁的脖子,在她即將撞在桌角的前一刻,讓她軟倒在了桌前的地面。
林菁菁抽搐了一下,卻再也沒力氣爬起來。
裴談迅速看向窗外:「裴縣。」
裴侍衛原本就是不離開裴談五十步以內,裴談從密道進出,裴縣就守在外頭,有他在,便不會有人能靠近這間屋子。
裴縣從門外走了進來,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。
林菁菁眼角眼淚流下來,人間最絕望的莫過於選擇生和死都不能。
裴談慢慢走過去,聖旨已下,連他也無能為力,「林姑娘,你若一死,這世上才真正沒有人,知道一個叫範文君的舉子,曾寫過怎樣文采無雙的文章。」
印在林菁菁腦海中,被她完整一字不漏背下來的那篇文章,已經是範文君唯一留在這世上的絕筆。
林菁菁顫抖了一下。
林菁菁一死,就帶走了這世上最後範文君的痕迹。
應該說是殘忍還是溫情。
裴談慢慢在她對面蹲下來,眸子盯著她枯木的雙眼:「若範文君的手稿,被刑部的人銷毀了,可他們卻銷毀不了林姑娘你腦子裡的東西。」
除非殺人。